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梦想不万能时,排练喜剧或哼唱挽歌

 

万能青年旅店:梦想不万能时,排练喜剧或哼唱挽歌

为《接近自由的方式》(将出)一书摘选。

发表于2012年3月期《城市画报》。

摄影:仇敏业 

    那天晚上,才10点多,我们就喝光了饭馆里所有的黄酒。

    我和姬赓坚决要去西湖游泳。史立满嘴含肉还在喊:谁不裸泳谁是孙子。最后的记忆非常清晰,气泡汩汩冒起,我努力往前游,岸上有人在喊叫……然后,就是第二天中午了。

    后来回想那情境,倒真配他们那首《秦皇岛》的意象,孤独的海怪、逃避的痛苦之王、长串的气泡、 深海的光、停滞的海浪,然后,小号响起,海藻中间的我们,慢慢浮出水面,和现实世界来一个对视,再飞去星空。

 

    董亚千和小耕(杨友耕)——两个没怎么喝的家伙,倒去游了个痛快。这让我们几个先跳水的很生气,史立说自己更亏,还没走到岸边,怕他不裸,我先把他上衣给撕了。而我不记得这一幕,拒绝赔他衣服。

 

    和万能青年旅店这四个人在一起时,我们好像都是在喝酒吹牛。亚千单独来北京,有时候也会来我家蹭吃蹭喝蹭住。他倒比较安静,顶多就和我争一下“骑摩托车和骑自行车哪个更帅”这样弱智又无结果的话题。我写东西回邮件,他就窝沙发上看书吃巧克力。过十分钟就在我旁边晃来晃去,想出去呼吸新鲜空气,或者自言自语地念叨:“操,2011年,我都30了。”念毕再紧握双拳,摆个很心痛的造型。亚千还会炒菜,颠大勺动作娴熟,边出锅边谦虚:“唉,糖放多了。”

 

    乐队用了10年时间,有了这一张同名唱片。

    在过去的18个月,他们是中国大陆多个重要音乐节上的最受欢迎的乐队。绝大多数的演出说,他们按唱片的次序,2首器乐,7首歌,一首一首演完,不会额外说一句话,然后离场。亚千的总结也是千篇一律:今天演得很狗屎。这个口头禅偶尔会改为:“我要解散乐队。”姬赓就说:你别理他。

    在摇滚音乐节上押轴,在爵士音乐节上开场,在民谣音乐节上掀起合唱。我建议他们参加美声和民俗音乐大奖赛,同理推断,也可拿下头等奖,然后就上春晚。史立对此建议的评价是两个字:滚蛋。然后又换张笑脸,苦口婆心劝我抓住这个扬名立万的历史机遇,并考虑到我一件乐器不会的现状,积极为我设计了敲三角铁、摇沙锤等各种不需要懂乐理、不需要练习、不需要考虑形象的捷径,火线加入乐队,参加春晚演出。

 

    是的,曲耐听,词是诗,曲和词单独出现,都完全成立且优秀。吐字清晰、甚至带点童稚气的歌唱,丰富的编曲——你听到“夜幕覆盖华北平原”那段大提琴,那只有音乐才可表达出的悲伤——再加上小耕的鼓,史立“牛逼闪闪的小号”——必须且只能用“牛逼闪闪”这四个字——我愿意说这张碟是21世纪过去10年中,中国音乐最伟大的作品。

 

    乐评人张晓舟说:“实际上,那个高度那个位置,一直就是为这样一支乐队空出来的。”我向朋友推荐万能青年旅店时说:什么是才华?才华就是当它闪耀的时候,周围一切都黯淡无光——黯淡无光的,是我们。

 

    可是,对于音乐,除了说喜欢或不喜欢,我不知道还有什么可说。了解音乐,除了去看现场、听唱片、读歌词,我也想不到还有什么其他方法。所以,关于他们的音乐,我真的无话可讲,是否伟大,也不需要我来充狂热粉丝来做吹鼓手,吹鼓手再多也无济于事,时间才是艺术品的裁判。

 

    那么,如何介绍一个乐队?

    他们如何与音乐结缘,受哪位音乐家的影响最大,乐队名字因何而来,家庭出身、环境、爱情观、星座属相,读什么书喜欢什么颜色?

 

    2003年,《不万能的喜剧》发出前,姬赓曾在《我爱摇滚乐》上写过一篇文字,试图说清楚乐队的来由,是这样开头的:

   “一个职业妓女该怎样开始她的自我介绍?17岁那年的雨季,人面兽心的远房亲戚,还是惟利是图的老鸨?凡此种种无疑会被视为俗套,进而该职妓将被定义为一个缺乏想象力,没情趣,没前途的妓女。为免遭此类非议我决定先不谈万能青年,先说说万能的鸵鸟……”(读到这里请哈哈大笑)

 

    去年春天,带了两瓶红酒,和几个朋友去石家庄找万青聊天。本意是想让他们酒后吐真言,我录下来编进文章,以免也出现俗套的开头。

 

    中午见面,见面后的第10分钟,大家就开始喝酒,直到第二天凌晨。带去的两瓶酒很快喝光,我也已经不记得来时的任务。然后喝了箱啤酒去吃晚饭,晚饭又喝,然后又去宵夜接着喝,总共喝了四轮,谈话极其跳跃,等喝得晕忽忽回了北京才想起来,石家庄长什么样根本没印象,除了铅灰色的天空,以及和天空一样铅灰色的街道。

 

    那是我第一次去石家庄。

    可就算在石家庄多住一个月,可以多了解这座城市些什么?中国北上广、二三线城市和县城里,空气、灰尘、焦虑,大同小异,不管是在河北,还是在陕西。你和我一样了解,不是吗?开膛破肚在扩建的街道,玻璃幕墙的新楼和破窗户的旧房子,眼神空洞的商贩,狡黠忙碌的既得利益者,穿戴时髦又雷同的年轻人,只有孩子的眼睛是亮亮的,那还得是他们上小学之前。

    城市像黑洞,吸纳周围的土地、人口,如水波般一圈圈快速扩大,人们养家糊口、安身立命,还有发财升官的欲望却越来越难满足,你争我抢,刀刀见肉,和社会斗,和人斗,和自己斗,没完没了。

 

    有歌迷听乐队最著名那首《杀死那个石家庄人》听得发痴,无法自拔,跑来石家庄来了个“万能青年主题一日游”,把歌中所有提到的地方走了一遍,并拍照留念。但万能青年旅店这支乐队和他们的音乐,和时代相关,至于石家庄,那只是碰巧而已。

 

    上世纪80年代,这个国家开始加速度跑步前进,一切都转动起来,让人目眩。乐队成员都出生在那个时候,亚千1981年出生在唐山,稍大点就来了石家庄,而1982年出生的姬赓一直在这里生活,只除去四年在湖南读大学。史立是成都人,年纪最小的是小耕,1989年生,他来自秦皇岛。

    乐评人和小宇在唱片开篇写了几行字:

    “唱片的录音棚就是排练室,更早以前它是董亚千家里的老宅,闷在年代久远的四层红砖楼房里,周围住的多数是老人。乐队在这一片早起早睡的潮水里干活,扯淡,吃喝拉撒,无论昼夜,不知大中华盛世将至。

    ……录音室的窗外,短暂出现过一大片空地。那是开发商圈出的牧场,即将到来的肥肉和鲜血,即将到来的千万人厕身其间刨食的日子。但它曾经是空旷的,好几个足球场那么大的空旷,尤其到了晚上,像真理似的空虚,神秘,给目光以憧憬的机会,让风进来,吹得更猛烈……唱片完成之时,空地已经被耸立的高楼填满。”

 

    谁能对生活的意义无动于衷?只是有的鸵鸟选择把头埋进沙子,有的鸵鸟选择奔跑

    有几只鸵鸟选择了音乐,或者说被音乐选择。

    有果必有因,可你总不能条分细缕地分析,说亚千的音乐天赋来自母亲,姬赓的文字素养来自书香门第、英语专业,史立小号吹那么好是小时候游泳练憋气练出来的吧?史立来石家庄混江湖,亚千从口袋里抽出亲戚长辈的压岁钱200块——5块一张的厚厚一叠——说:“拿去,花!” 后来才知道他吹号。小耕也是一起混那么久了,有一天去逛琴行买口琴,小耕说:“要有鼓就好了。”亚千大叫:“你会打鼓?!”乐队这就有鼓手了。

 

    你看,人们的遇见和选择是那么随机和不可测,就像树叶的落下,可能离地面就那么十几米的高度,却在落地前,改换过千万次方向,随便哪阵风,就把我们吹出去老远——也许落地了,还会再次飞舞盘旋而去。

 

    显然,他们的音乐是不现实的——人们不都这样说这些人吗?音乐和现金、存款、房子、轿车和印章把无关;他们的音乐也不是为这样的现实伴奏。这让他们一直在另外的世界,就像亚千披散着那一头能把梳子梳断的长头发走在CBD,他们的存在,显得那么格格不入。姬赓和史立尚有一份工作,亚千没有读大学、没有上过班,他一直在音乐里。如果没有这一张受欢迎的唱片出现,他们的生活就不值一提吗?

    即使在音乐圈内,他们不也是怪胎?第一次巡回演出,就那么三首歌,在一个晚上唱上两遍;第一张唱片,用两年才做得出来;已经红遍大陆各大音乐节,他们还是在石家庄慢条斯理地吹牛喝酒,并不趁热打铁,一头扎进火热的北京,四处当嘉宾、找代言、上电视;朋友催新歌,只说“在写在写”。

 

    难怪亚千总觉得自己是外星人。

    有一天半夜,亚千出来溜达,忽然看见几十米的空中有红绿灯光在向自己闪烁,放佛在发出什么信号。他激灵一个冷战:组织派飞碟来接我啦。立刻短信群发,通知亲朋好友自己要动身的消息。拐个角过来,几个老人在放风筝——外星人变形还真快,要不然大半夜放什么风筝。第二天朋友发短信问:还在地球吗?亚千的短信虽然简练:在——但难掩失望沮丧之情。

    后来我和姬赓、史立几个朋友吃饭,唆使其中一个,用另外的号码打给在石家庄的亚千,用唧唧咕咕的外星人语言说:我们现在来接你回火星,请立刻到加油站准备出发。然后挂断电话,留下亚千在那头不知所措。

 

    我们在这边笑到肚痛。笑完姬赓总结说,这个玩法也就欺负得了亚千——他还是会知道这是朋友在捉弄,可是,只有他会想:万一是真的呢?

 

    万一是真的,那就让我们目送你们走吧。

 

    我确信,在舞台上,在酒馆的话筒前,在唱片里,在他们升入星空的音乐中,他们就是外星人,在我们这个星球上,他们存在于我们的梦境。

   

    然而他们还是在地球上,唱片在唱机里,歌迷的欢呼与合唱在音乐会现场,那些真心或假意的奖杯,摆在妈妈的客厅。这些年所坚持和努力的,在成名前后,并没有什么区别,“有时候像拳头打进了棉花,那种落空和被瞬间软化的悲哀,简直让人恨不能放弃所有努力。”

   

 

    恨不能,但所幸没有——这可能才是生活得以继续的原因,所以这四个人,能一直弹起吉他、写下歌词、吹响小号、打起鼓来,而现在,是继续写新歌。“把它当作一个方法,来试图逃脱那个无边的、不容分说的隐喻。”

 

    2012年,亚千再不能为30岁的到来而焦虑,因为他已经31岁了;小耕摔伤了脚,不得不缺席台湾的专场演出,但他不会错过美国的演出、欧洲的演出,他会像我们一起看过的鼓王Jojo Mayer那么棒,因为他足够年轻;姬赓又在写新歌词了;作为万能误乐集团的业务员,史立对唱片的生产流程和成本控制已经比中关村的盗版贩子清楚,谈生意之余,小号也吹得更棒了。

 

   梦想还万能的时候,我们并不知道,用一生时间穿越这个世界是如此艰难,那时候,万能青年旅店相信自己会“拥有一间在绝壁和溪水之间的录音室,以手工作坊的方式录些小曲,然后让它们顺洗马河漂流而下,绕过群山绕过商人和官府,以古代民歌的方式流传⋯⋯(啊,这段话正好配他们器乐曲《洋鸟消夏录》)”现在,我们都只是在排练自己担当主角的喜剧,或是哼唱时代的挽歌。

 

    而万能的梦想,一直独立存在于那绝壁和溪水之间。

 

 

 

万能青年旅店

主唱、谱曲:董亚千

贝斯、词:姬赓

小号:史立

鼓手:杨友耕

 

上世纪90年代在石家庄成立的乐队,201011月第一张同名专辑《万能青年旅店》推出。随后在各大音乐节上演出受到欢迎。以其强烈的现实意义和超越时代的艺术性,在2011年获得了中国诸多音乐评选的最佳乐队、最佳专辑等奖项。其中最广为人知的作品为《杀死那个石家庄人》、《秦皇岛》。

他们仍然居住生活在石家庄,继续独立创作。

 

 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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张向东

张向东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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3G门户网总裁。1999年毕业于北京大学信息管理系。与大学同一寝室的两位同班好友邓裕强(现任3G门户CEO),和常映明(现任3G门户COO)共同创办了3G门户。3G门户是目前中国最大的无线互联网门户网站,开创了中国无线互联网的独立免费模式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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